“昭昭儿,你在发什么呆?”
小多一巴掌拍在昭昭肩上,把她拉回现实,“下灯了。”
下灯是楼子里的说法,妓女接客叫上灯,客人离开叫下灯。
果不其然,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推门而出,悠闲地理着衣服,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串钱扔进门缝里,轻蔑道:
“卖烂了的货也好意思要两串钱。”
门缝里传来阿婥讨好的声音:
“爷……下次您早点来,我好好伺候您。”
她是不爱讨好人的。
可她已经三十岁了,跟一茬茬儿新冒出来的小妓女相比,她太老了。
容色渐衰,身体愈差,她再也搭不上新客,只能放低身段留住旧客。
男人瞧不起她的低贱,却又被她的谄媚取悦到了,于是笑着像逗狗一样逗她:
“再叫两声达达来听听?”
阿婥把自己的倔强和高傲都踩在脚底:“……达达。”
男人嗤笑道:“你爹养出个天生的婊子。”
把阿婥的身心都糟践透了,男人才觉得这钱花得不冤,晃晃悠悠地走了。
生在青楼,长在青楼,这种场面昭昭见多了,从一开始的不适到如今的漠然——
说书先生口中那种凭借容貌才情引得男人争相吹捧的妓女少之又少,大多数妓女都活得像狗,床上让人糟践,床下让人取笑。
“咱们进去吧。”小多道。
昭昭摇了摇头:“等她整理下。”
妓女也要颜面的。
她在心里掐着数,估摸着里面已经收拾好了,才上前轻轻敲响了门。
阿婥以为是客人,撑出媚笑来开门,不料来人却是昭昭和小多。
她眉眼弯弯,笑时眼尾会有些皱纹,卸下笑容后倒没有了,显得年轻许多:
“你们来啦。”
阿婥没想到两人会来得这么快,她有些激动,又有些惶恐。她把两人迎进屋,锁**闩时手不停地抖。
妓女锁门代表今天不接客了,昭昭不想耽误她:
“姐,我们一会就走。”
阿婥摇摇头:“不卖了,以后都不卖了。”
不接客怎么维持生计?又没店家会聘她们去做工。
阿婥不答,给两人倒上茶:“……你们去赵四的宅子了?”
“去了。”
阿婥眼眶有些红,声音带着些胆怯:“……见到她了?”
昭昭与小多对视一眼,不知该怎么说。
“……她过得不太好。”昭昭道。
岂止是不太好。
闻言,阿婥像一根再也绷不住的线,无力地软了下去。
她弯下腰,捂住脸,呜呜咽咽地哭起来。
“都怪我,都怪我……”
小多皱眉,不解道:
“你明知道她一直在赵四家里受苦受难,为何还和赵四搅在一起?”
阿婥抬起脸,泪眼朦胧:“我怕死啊……”
她一个妓女,除了隐忍不发伺机而动,还能做什么?
就算她把这件事广而告之,说她家**没有死,有几个人会相信?又有几个人会在意?
“那赵四为何不忌惮你,反而还笼络你?”昭昭问。
“他怎么会忌惮我呢……”
阿婥流着泪大笑,单薄的身子再也兜不住肮脏的过往:
“若非我在**的茶水里下了迷药,他怎会有可趁之机玷污**?”
昭昭顿时浑身发寒,一句话说不出。
阿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,十指扣在桌面撑住身子不要塌,用一种自我憎恶到极点的语气忏悔道:
“我永永远远都会记得那一天……我被捆在集市柱子上,人牙子大声叫卖,却没人愿意买我。”
“最后是**买了我……她从轿子上走下来,像戏本里的天仙下凡一样来到我面前。”
“她问我有没有名字,我说忘记了。她说,那你就叫阿婥好不好。”
“我成了她的贴身婢女,有了容身之地,再也不必受饿挨冻……可我过得越舒服,心就越空洞。”
“我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幽深的井,里面藏着一只鬼。每天夜里,鬼就俯在我耳边低语——凭什么她生来就在山巅,而你却在泥里?”
“没遇到她之前,我从来都不知道世上有人能活得那么惬意……她有柔美的容貌,出众的才情,不俗的家世,还有门当户对的爱人……”
“我不停地告诉自己,不要嫉妒她,不要嫉妒自己的恩人……”
阿婥扣在桌上的指节发白,指甲已经渗出血来:
“但我怎么可能会不嫉妒她?”
“我以为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,可赵四看出来了。那一年,他得县太爷器重,常来府中走动,看上了**。”
“但**已经有了婚配,郎情妾意天作之合,岂是赵四一个小吏能肖想的?赵四找到了我,笑着问,为什么后羿见不得天上有十个太阳?我说,因为太耀眼了。”
“我们一拍即合。赵四承诺,等他当上了东床快婿,就给我钱财让我远走他乡……其实我不想要钱,我只想要干净的她变肮脏。”
阿婥闭上眼,泪水淌过带有细细皱纹的脸:
“**大概没想到,斗米恩升米仇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,后来……后来的事再不必说了,我之所以苟且偷生活到现在,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弥补她一二,然后便带着这身污秽去死了。”
“上次你还金器给我们楼里的姐儿,我佩服极了你,却没想到你是这种恩将仇报的畜生东西!”
小多啪的一声拍桌而起:
“你晓不晓得,你口中那个仙女似的恩人已经被剐了舌头?!她被赵四拴在宅子里,活得连猪狗都不如!”
阿婥脸色骤白,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似地跌在地上,咳出一口心头血来。
小多还要再骂几句,昭昭拉住他:
“往事已矣,多说无益。”
她上前扶起阿婥,用袖中的巾子擦去她唇角的血:
“你想救你家**?”
阿婥点点头。
昭昭问:“听说你家**与县尉黄大人的公子感情极好,当初她假死后,黄公子作何反应?”
“他爱惨了我家**,又恨极了我家**对他不忠……退婚后,他再也无心情爱,成日斗鸡走马,如今已是个不出赌场的纨绔了。”
昭昭垂眸细思了会,回头看向小多:
“好小多,虞妈妈不会放我出城,所以有件事只能你去办。”
小多点点头:“什么事?”
“你出城去找阿明,让他明早叫上欠了赵四印子钱的净头们一起进城,在衙门前等着。”
“我怕是说不动他们。”小多有些为难,“那些倾脚夫成日忙碌,歇不得的。岂会因为我空口白舌的一句话,就放下手里的活计?”
“你就问他们,敢不敢赌一把?”昭昭笑,“赢了就能免去全部的负债,输了也不过耽误一早上。”
说罢,昭昭又将桌上的纸笔递给阿婥:
“我得知道你家**从前爱穿什么衣服,爱说什么话,体态神情如何——”
阿婥一一写下,忍不住问:“凭你就能救我家**?”
昭昭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,折叠后塞进袖里,微笑道:
“凭我就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