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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名春花,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春花。
也是不想以夫为纲,不想背女德女戒。
不想依附男人,只想读书学词。
独立完整的春花。
可我这一生,没有灿若春花。
只有挨饿受冻,勉强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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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名春花,春花秋月何时了。
这是我娘花了半框白菜,让长安东侧糖水铺的老板给取的。
我和我娘都是长安街普通百姓,大字不识一个。
糖水铺老板不一样,她识字懂诗,在我们这算是很有文化。
老板是个很奇怪的人,她明明是名女子。
却习字懂诗,明明是名女字,却能出来开铺子。
旁人都说老板离经叛道。
唯独我娘很欣赏她,还让我多向她学习。
每每我做事,娘总拿那老板出来说事。
就好像女子应该像糖水铺老板一样,独立识字。
一开始,我也很憧憬老板。
可是只有我憧憬,只有我特立独行是不对的。
在众人眼里是不守女德,要去浸猪笼的。
很显然十岁的我并没有这个意识。
我大肆宣扬女子该读书识字时,有人将鸡蛋砸向我。
蛋液湿乎乎的糊了我一头。
这是很难清洗的,味道还会残留很久。
我很生气,冲上去给了他一拳。
他被我打的鼻青脸肿,而我被大家砸的衣冠不整。
从那一周起,我每每外出就会被人说不检点。
彪悍,同男子打架不守女德什么的。
还有人专门来我家闹,说要将我浸猪笼。
这件事得以平息,还是我娘爬了半个山头,送了一筐土豆给人家当赔礼。
这一筐土豆,抵我家半年的吃食了,我很不理解。
于是我问娘,为什么那名男子向我砸鸡蛋,我不可以回手,我做错了吗?
娘没有回我,只是深深叹了口气。
我脾气犟的很,任别人怎么说都认为自己没有错,可又是谁错了呢。
和我玩的女童一看到我,就拉着别的人急着去喝糖水。
而其他女童要么凑在一起互相交头接耳。
声音小的生怕我听见似的,要么就跟避瘟神一样躲着我。
但无一例外的,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笑。
那笑我形容不出来是什么,反正就是让我浑身难受。
男生倒是很乐意和我玩,总是围在我身边,问我要不要来打他们。
瞧,今天还拿老虎比我呢,玩得多开心啊,笑得多开心啊。
我想着怎么会有人这么贱,专门讨人打的。
我很想让他们如愿,可我不能再让娘操心了,娘因为少了半年粮食。
每日鞠躬弯腰在地,晚上又赶绣工。
那腰都快直不起来了,眼睛也快睁不开了。
我是再不能让娘劳累了。
于是我咬牙忍着,躲在家不肯出门。
过了好长一段时间,我才知道原来我被孤立了。
大家是为了守礼是没错的。
娘教育我是没错,我听娘的我也没错,那到底谁错了呢。
我又想起了那个糖水铺的老板。
想着若不是她教唆我娘,我也不会连街都出不去了。
是了,这都是老板的错。
满胸怨气和恨意像团得到释放的火。
噌噌烧着我整个人,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我趁着黄昏人少,赶到了糖水铺。
「呦,这不是李大娘子家的闺女吗,你提着刀干什么啊。」
我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美人,有些怔愣。
这不是糖水铺老板,是隔壁青楼的花魁桃娘。
大家都对那里出身的人鄙夷不屑,要是和她靠近些是要被骂祖宗的。
我赶紧离她远了点。
我找糖水铺老板理论件事。
桃娘已经看出来,我在故意躲她,她蹙着眉头很是不高兴。
可我觉得我没有错,人人都说青楼之人是这世上最脏,最令人不耻的,女子何必不自省。
怪只能怪她好好良妇不做,偏偏入楼为娼。
我这辈子最看不起的,就是靠着面容在男人堆里混迹的人。
可是也不知怎的,那老板好久都没来。
我等的喉咙冒烟肚子咕咕叫都没见到来人。
之前,在书院偷听那些夫子,给男人们说什么君子之道,说礼者。
是不能没经过主人同意,就随便坐的,所以我一直站着。
我感觉我的腿僵的,跟桌腿没什么两样。
恨不得剁了把它卖给木匠,给阿娘换取些钱。
突然一只玉手,在我面前晃过,褐色瓷碗哐当扔在了木桌上。
那碗里装的是我最喜爱的红豆圆子。
但是因为家穷只有逢年过节娘才会买。
「喝吧。」
我被馋的咽了咽口水,但是我不能喝。
因为这是桃娘买的,娼妓之钱,我李春花最为不耻。
「哟,还挺有骨气。」
桃娘见我一副鄙夷之姿,笑了笑。
坐在我面前特意尧了尧,香味使劲往我鼻子冒。
她一口一口地喝,边喝边说。
「甜滋滋糯叽叽,不愧是棠梨,五年手艺真不是盖的啊。」
我知道这家伙是故意的,我绝对不能上当。
于是我擦了擦嘴角不争气的口水,不再看她。
这老板真是个古怪人。
反正我到最后也没砍她,不是因为别的,纯纯被她的个人魅力所折服。
我等到娘来寻我才看到那老板,她和我娘是一块的。
我一激动刀都落了出来,娘和老板都楞住了,娘问我带刀干啥。
我半真半假地说,看不惯某些人,想砍了他们。
我娘脸色铁青,拿起脚下的鞋就想给我点颜色瞧,我面不改色地站在那。
不是我有骨气,是退麻到我一走路就跟触电一样,我压根不敢动。
糖水铺老板横亘在我和娘中间,居然帮我劝娘。
「稚子无知,稚子无知,莫怪莫怪!」
就连桃娘也帮忙拉着娘到一边劝导。
整个铺子就剩我和老板娘。我胆子也大了,很是不客气。
「你去哪了,我找你理论事情呢!」
「他乡遇故知,离杯惜共传,一时兴奋,多耽误了点,怎么了。」
这老板娘张口就是诗,文绉绉的。
显得我很没文化,可到底气势上不能输,我装作一副自己听懂的样子,
「嗯嗯,你以后别和我娘乱说话了,什么识字啊,练本领啊,女子应以夫为纲,无德便是才,你老是和娘说些乱七八糟的,我以后怎么嫁人啊,怎么被周围人看得起啊。」
我将我听到的别人骂我的话全数说与她听。
将这些日子全数委屈一齐倒下,说到最后居然有点想哭,眼睛酸涩得不行。
老板很是识趣,一直在一边默默听。
看到我眼泪要掉下来了还拍了拍我的背,直到我说不出话了她才开口。
「这世上男儿多薄情,要是你找的男子不可靠离婚是触犯法律的,你没有技能不识字,没有半点银钱,你怎么活。」
我的眼睛睁不开,鼻子也酸涩的要命,张着唇怎么也说不出半个字。
因为我发现我完全没办法反驳她。
「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,到处是贪官污吏,到处是死人,春花啊,普通人在这世上活着已经很难了,更何况一个弱女子。」
「要好好活,春花好好活,没有什么比的上活下去。」
到底还是文化人,说话真有深意啊。
一直到深夜都缠着我,可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其实我也不认同他们说的女德女戒,不认同夫子门下只留男童。
更不认同明明穷得揭不开锅,就是因为家里无男童,还要一直生育。
可我不敢,不敢反驳他们,不敢拿自己的清白去赌。
我最大的勇气在于蔑视青楼女,蔑视一些比我们还低贱的人。
这么一想,我的骨气又成了个笑话。
又到了冬天,白雪覆盖着京城。
今年遭遇天灾收成不好,家家碗里都紧得很。
有几个红色官服,戴乌纱帽。
骑着汗血宝马带着一排拎大刀的侍卫,威风凛凛地一家一户要粮抵税。
他们走过青石板,风拂过他们腰间的玉饰,泠泠作响,倒真有几分官家风范呢。
可惜,我们这些平常白姓,可不关心什么风不风范的。
我们只关心,那发了霉的麦子,够不够熬过这个冬天。
特别是我,我把缺角的破碗翻了又翻,迫切的希望能多找出几颗米粒来。
有几家拒不交粮的,都被官兵拖到外面。
跟坎柴似的手起刀落,叫得撕心裂肺听着就有够吓人。
我胆子大了点,一心想着老板说的路有冻死骨,便偷偷翻着纸窗往外瞄。
呦呵,这不是那家坑我土豆的老妈子吗。
当时盛气凌人想将我捉去浸猪笼,现在见了官差大人,还不是只有抱腿痛哭的份。
「求求了,青天大老爷,我们一家十口就靠着这点土豆过活了,今年收成不好我儿子丈夫就靠它过活了,这个冬天太冷了,我们真的活不了啊!」
那位身穿大红官服,带玉饰的青天大老爷,抬脚踹了那位五十岁的老妈子。
带着盔甲的侍卫,一刀挥出,血溅三尺。
在一片纯白中,很是惹眼。
我忽然就不想看了,心底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。
什么也没有,看着那冽冽风雪我只感觉吓人得很。
我赶紧关上了窗,想着今年冬天可真冷啊。
我娘还在烛火下绣鞋,暖黄灯火围了一圈。
我们守着屋子平平淡淡,与外面隔成两个世界。
外面的风雪呼啸着,用一片纯白遮掩着危险。
草屋摇摇晃晃的,似乎差一点点风雪就能贯进来,吞没这些平淡。
今日雪小了些许,我穿着阿娘新绣好的鞋踩在雪上。
雪地质软我一脚一个印,玩得很开心。
直到不知踩到什么硬的东西,害得我摔了狗啃泥。
我拂了拂身上的雪,仔细盯着那个害我的坏东西。